白巖松:年輕人沒就業沒錢拿什么消費 從象牙塔走出社會,社會如何為年輕人搭橋鋪路,幫他們邁好人生關鍵一步?全國兩會期間,代表委員就年輕人就業熱話題“支招”,提出針對性建議。 3月5日,政府工作報告提出,要拓寬高校畢業生等青年就業創業渠道,同時,加強靈活就業和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,推進擴大職業傷害保障試點。 曾連續兩屆擔任全國政協委員的媒體人白巖松,去年12月剛卸任中國青年志愿者協會副會長,15年前他就把目光聚焦在這一代年輕人身上,在多個場合為他們發聲,呼吁社會共情今天的年輕人。這兩年雖不在政協履職,但在他眼中,新聞媒體人的視角與政協委員相似,都在關注此時的變化和未來的進步,都有自己的社會職責,一起讓未來變得更好,而不是只停留在此時的熱點。 今年兩會,他首要關注的是以年輕人為本,就業是第一民生。在他看來,如今的年輕人屬于“弱勢群體”,建議社會提高年輕人的福利待遇,在政策層面能提高35歲以下年輕人的個稅起征點,從5000元提高到12000元。同時,保障年輕的靈活就業人員社保“不斷線”,讓他們不用為60歲之后的事情擔心。另外,把給企業招人的補貼直接給到年輕人是否更能受益。 “我們要有勇氣去做這樣的事情,這個過程只需努力10到12年。”白巖松認為,有些話題只是籠統的想法,看似沉甸甸,但如果仔細計算投入產出比很快能出來,它起到的撬動作用會是巨大的。“如果我們從出臺第一個友善年輕人的政策開始,可能會使這個群體的感受立馬不同,當下需要示范性政策。” 談就業挑戰,希望年輕人能獲得與公平相關的一切環境 記者:你的職業生涯并非一開始就一帆風順,年輕時求職是否也遇到過挫折?如今再看這段經歷,對你理解當下年輕人就業困境是否有參考價值? 白巖松:我是內蒙古生源,畢業那屆實行的是“不包分配、雙向選擇”。這對當時的畢業生沖擊很大,但其實我們也渴望不包分配。當年我認為與其去中央電視臺激烈競爭,不如去國際電臺實習,留下可能性更大,因為“雙向選擇”需要給人留下好印象。 實習雖苦,但是為了未來工作和人生努力。剛開始每天凌晨5點,乘坐廣播學院的班車到廣電部門口打水、擦地、睡覺,再吃早餐,很快我就獲得國際臺認可并留下成為中文編輯,但畢業那年3月份,國際臺告訴我政策調整,那一年國際臺不留中文編輯,相當于之前所有努力全部廢掉,沒有其他崗位,臨時找工作來不及,只能失去“雙向選擇”的過程。于是我購買火車票準備南下去廣州,決定到那里看看,選擇一種新的生活,不一定得是“鐵飯碗”。買好車票后,突然系里接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事處電話,問有沒有沒來實習的學生,他們也想見一見。系里就告訴我了,當時我沒抱任何希望,因為沒實習就去(可能性不大),結果是下午和臺里的老師聊了兩個小時就留下了。當然,后面還有種種波折就不贅述了。 回望自身經歷到今天可以濃縮為兩個概念:一是我非常理解找工作過程中的“苦”:今天好消息明天壞消息,今天天堂明天地獄,這種來回折騰的過程對每一個青春都不容易,尤其在找工作時更難;二是我認為“公平”對于年輕人來說太重要了,這也是我在全國政協履職10年的提案都在呼吁“公平”的原因。擔任政協委員時,我不斷提到不僅要關注雙一流高校,更要關注非雙一流高校,還有就是跟年齡和地域相關的歧視因素。 記者:為何持續關注公平? 白巖松:我認為,公平對每一代年輕人都重要,對今天的年輕人同樣重要。每一代的公平都有不同內涵,對于今天非常困難的年輕人而言,他們不一定想要很大優待,但公平是個大前提,這是我當初走上就業崗位時非常感恩的收獲。我希望今天的年輕人能夠獲得與公平相關的一切環境。 不管是曾經在政協履職,還是自己的新聞本職,你需要關注的不僅僅是眼前,而是如何讓中國的明天更好,支撐你走下去的背后一定是公平和進步。因此建議一定要具有前瞻性,即使當時不被理解,但隨著時間推移形成的共識會更多。 談內卷與躺平,今天年輕人是弱勢群體,需政策撬動起積極性 記者:近年經常能從年輕人嘴上聽到“內卷”與“躺平”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,如何看待這種狀態?當理想照進現實,年輕人如何做好平衡? 白巖松:十幾年前我就在關注這個問題。這幾年越來越強烈感受到年輕人心中有怨氣的原因是,他們現在是社會的弱勢群體,不再像我們這一代人。當年我們青春的時候,我們是社會的強勢群體,出生于60年代,受教育在80年代,80年代的我們兜里什么都沒有,但我們有明天。《明天會更好》這首歌就是40年前寫的,它成為我們這代人內心最豐富的東西。當時各個年齡層達成共識,年輕人是社會關注的重點,當年年輕人四處受寵,機會無數,破格提拔機會很多,不能不說,這的確是時代紅利。 記者:為什么說今天的年輕人是弱勢群體?
記者:為什么說今天的年輕人是弱勢群體? 白巖松:有以下幾個標志:首先,現在年輕人雖然學歷很高,但是在家里的地位并不高,他們收入大比例沒有父母高,并非家庭命運的改變者。我們經常聽到老人教訓年輕人不愁吃不愁喝,但每天垂頭喪氣,是因為他們沒有成就感。我們這一代人雖然一開始什么都沒有,但在逐漸擁有的過程中,帶動整個家庭發生改變,獲得了成就感。 其次,目前年輕人機會成本大量下降,年輕人越來越認為,努力不一定有回報。因此“躺平”“內卷”等情況變得更加嚴重。隨著機會成本減少,人數增多,人們自然會去“卷”。因此,我們需要理解這些聲音背后的因素。 第三,這代年輕人渴望愛,然而卻又“無力愛”。各種現實障礙和因素導致他們結婚越來越晚,甚至談戀愛都很難,我之所以說他們渴望愛,是因為現在年輕人養貓養狗比我們那時候多,貓和狗都成為了自己的孩子。 以上三種因素相互糾纏,決定現在年輕一代是弱勢群體。最重要的是他們在社會上無力感很強,不像80年代的年輕人什么都沒有,卻被整個社會捧到了“明天靠你”的位置。 從政策角度看,我們現在必須大力向年輕人傾斜,振作起時代的信心:一方面的信心需要經濟消費和民營經濟,我們目前正在努力,另一方面的信心需要社會的年輕人開始相信明天,開始積極振作起來,這也需要政策的推動。 記者:如何通過政策提振年輕人的信心? 白巖松:我認為,要有很多針對性政策,首先要推動更充分的就業,這是第一民生,接下來比如提高個稅起征點,成本不高,但我看中這樣的政策示范、激勵與信號的作用。在這10年到12年間,能不能讓35歲以下的年輕人個人所得稅起征額由5000直接跳到12,000元。現在的年輕人需要打拼、租房、考慮生育,雖然現在生育比例在降低,這反而需要用政策來撬動他們。這樣單位也愿意給你開更高的工資,因為單位可以不交稅,或者把原本要交稅的當成增加的工資部分。 另外,目前靈活就業人員工作不穩定,政府和企業能否給40歲以下尤其是35歲以下的靈活就業人員更多社會保障。現在很多靈活就業人員的保障都是缺失的,這一代人60歲以后怎么辦?他們可能沒有考慮過,但社會需要考慮這些問題:當年輕人對未來感到不確定和迷茫,甚至悲觀的時候,他會選擇婚姻嗎?選擇婚姻之后他會要孩子嗎?當他對未來不確定,一天累得像牛馬似的,他會認真吃一天三頓飯嗎?他的健康正在發生著怎樣的沖擊? 當社會最年輕的一代對婚姻、孩子和自己的健康沒有任何保障,社會信心的另一半來源于何處?我認為,要讓年輕人不要擔心60歲之后的事情,這樣他們才能夠成長。當企業能承擔這些責任時,企業去承擔。當他們沒有工作時,政府需要承擔責任,使每個中國勞動者,無論是終身雇傭人員還是靈活就業人員,在60歲后有清晰的社會保障,他們才敢對未來有預期,僅靠口號和畫餅沒有用,陪伴才有用。 從政府角度來看,出臺有明確信號和有用的政策才是有用的,讓年輕人明確知道,即使沒工作只能靠低保生活,但他們明白60歲后依然可以有社會保障,他們才可以用一生的長度考慮家庭、婚姻、孩子和健康。 提振整個社會的信心,要讓年輕人再次成為受益者,從政策多方面進行調整,并需要這個政策持續10到12年。 記者:為什么不斷強調對年輕人的政策延續性只需要10到12年? 白巖松:近年來,我們生育的最高峰拐點出現在2016年,之后開始直線下降,到了2022年跌到了1,000萬以下,這兩年一直在1,000萬以下。因此10年到12年后年輕人的就業不再是問題,沒有那么多勞動力供給了,所以不擔心12年之后的年輕人在社會上的地位,我們需要這10到12年對年輕人有明確的政策扶持。 有很多人說這對于中老年人不公平,但這批年輕人是他們的孩子,幫助他們何嘗不是在幫助今天的老人。我之所以反感“啃老”這個詞,是因為如果社會把很多工作做好,他們就不會啃老,老年人也獲得了解放,可以把更多的錢用在養老過程中,也給孩子減輕負擔。 談“啃老”現象,社會要讓年輕人有制度有保障可“啃” 記者:當前80后和90后已成“啃老”主力軍,如何看待年輕人依賴家庭支持的社會現象,背后反映什么問題? 白巖松:從親情角度來看,成為所謂的“職業子女”并不壞。從社會角度來看,這是不可以的,因為是社會的保障不夠,將應該承擔的保障交給父母,讓年輕人背上“啃老”的罵名,這個詞帶有很強的貶義。因此,我認為這不公平,如果社會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失職,那么應該進行調整,讓年輕人有制度可“啃”,有保障可“啃”,“啃老”這個詞就會逐漸淡化,我不相信年輕人愿意啃老。其實,大家經常忽略一種心理問題,即使父母很樂意給他很多錢,10個孩子9個會不開心,他仍然愿意實現自我價值。 隨著科技和社會環境的變化,現在的年輕人更多在互聯網環境下成長,變得更不開心和更不幸福。因為每天在龐大比較體系中,他們不再是心理強大的一代,抑郁、焦慮普遍附著于現在年輕人身上。在帶這幾屆學生過程中,我認為最大的挑戰是成為一名心理老師,需要帶領他們走出冰河,我經常用的詞是“與自己和解”和“融化”,他們過去心中有塊冰,希望被逐漸融化。經過這些經歷,我已調整了原來的期望值,希望通過兩年教育幫他們變成活力滿滿的人。 談AI對媒體的沖擊,優質答案取決于能否提出更高質量的問題 記者:面對近期DeepSeek人工智能等技術對傳統崗位的沖擊,您怎么看?今年有些地方開始有AI記者出現,我們如何不被替代? 白巖松:首先,一方面我們的傳統媒體眾多,全中國有差不多3000家電視臺。但另一方面,優秀記者在減少,因為大家“種地”(內容生產)的數量越來越少,“種地”能力在減弱,所以我們更需要優秀的記者。從AI角度來看,新聞最重要的支撐在于“新”,這是DeepSeek學不到的知識,所以我從不擔心這個問題。現在全民皆記者,全民皆攝影師。但是分母變大,專業攝影師更貴了,好的照片并沒有增加太多。現在所有人都離不開傳播,真正的事實是變多還是變少?誰來獲得更有質量的事實? 現在的確是“一頭多,另一頭少”。媒體太多,做著相同的內容,能夠種優質糧食的人開始減少,人類與機器相同,如果不訓練,他們無法變得優秀。目前年輕記者的采訪機會已經很少了,有人認為現在許多記者不會提問,是因為他們平時沒有采訪機會,所以我認為兩手都要抓,兩手都要解決。 我在帶學生時告訴他們,提問比以前更重要了,因為DeepSeek給出什么樣的答案取決于你提出的問題。如果你的問題更有質量,更有針對性、更準確、更與眾不同,它給出的答案就更好。 我們在做“學問”,但不問如何學。雖然今天談論DeepSeek時非常現代化,但是老祖宗早在“學問”這兩個字中就明白了道理,學和問是相互關聯的。通過提問,我了解到他的水平如何,他好奇什么,他關注什么。這就是提問能力的重要性。同樣的道理,在DeepSeek時代,優質的答案更取決于記者能否提出更有質量的問題,如果問題好,DeepSeek會給出好答案,現實中同樣的人也會給出好答案。提問是記者唯一的武器,目前問題在于傳統媒體在“種糧食”方面逐漸失去了機會,他們沒有經過訓練,我們無法期望他們能夠進行有質量的提問。我認為傳媒需要給年輕記者更多機會去接地氣,去采訪、提問、寫自己的東西,而不是DeepSeek給他的東西。 面對海量信息,事實越是奢侈品。上世紀50年代,有記者采訪羅素老先生提出兩個問題,即對年輕人的忠告和對真理的看法,羅素的回答出乎意料,對于忠告只有一句話:“愛是明智的,恨是愚蠢的”。對于真理,他說只關注一件事,就是“事實是什么”,我非常喜歡這個回答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