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景山按 1980年代,在我向先師翁偶虹先生問學期間,翁師曾賜我一部臉譜秘籍草稿《偶虹室臉譜擷萃》,凡五十四節。據翁師談,這是早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,他搜集、研究和繪制京劇以及地方戲臉譜時,用心寫下的筆記文字。因彼時翁先生編劇繁忙,這一系列臉譜文章,一直未來得及修潤付梓。我當時認真讀了這一份筆記,并向翁師詢問了其中諸多細節關鍵處。捧讀之下,我以為這是一部洵為珍秘的臉譜奇文,雖為對臉譜源流原理的闡述,其中蘊含著對諸多名劇戲理劇情的縷析;并隨著這些劇目的湮沒消亡,愈發凸顯其不能再得的文獻價值。寫作此文之際,恰值翁老編寫《鎖麟囊》《玉壺冰》《鴛鴦淚》等劇之時,文筆贍美,錦繡怡人……
為弘揚翁師未竟事業,今在翁師哲嗣翁武昌兄的鼎力襄助下,將當年翁師佚稿和我的筆記兩相對照,整理出來這份珍貴的臉譜論著。并特邀翁門臉譜再傳弟子、臉譜研究家江洵先生,按照翁老繪制臉譜的風格進行配圖。今在“梨園精舍”公號上連載刊發,期諸與廣大戲曲讀者和戲曲臉譜愛好者共享這一文化珍寶。 《偶虹室臉譜擷萃》 整理 | 張景山 繪譜 | 江 洵 京劇《春秋筆》檀道濟臉譜,這是翁偶虹為馬連良新劇設計的譜式 馬連良近請吾友吳幻蓀改編《春秋筆》,已上演于滬,極獲全譽。劇中劉連榮飾檀道濟,“困營”“量沙”諸場,直如花臉正戲,足證近年編劇趨勢,已漸變主角制度,波及于平均發展。蓋梆子班演此,“困營”亦嘗拆頭之。果子紅初來京,于華北戲院演《五紅圖》,劇短晷余,紅日尚高;即于劇未終時,臨場標一紅箋,書“特煩彥章黑加演困營”字樣。彥章黑已于《五紅圖》中飾郭廣清,勾紅三塊瓦臉,與檀道濟仿佛,即草草披斗篷、加風帽,蟬聯而上。此為予聽“困營”之始,至今記之猶清。
后來,馬武黑、獅子黑演此,大同小異,而臉譜無變化也。獅子黑在北京兩次貼演《春秋筆》,均未及演至“困營”,所見者,只“金殿打賭”、“會陣見穆爾連捷”兩場而已。然其“困營”場數,曾于馬連良家中見之,雖未粉墨,而交待、肩膀、神髓、氣象,無異臺上,轉較場上真切碩實。檀道濟用紅色臉譜有至理,三塊瓦尤宜。
《碧血錄》云:“帝伐魏,以道濟都督,征討諸軍事,三十余戰皆捷,雄名大振,魏甚憚之。圖之以禳鬼,進位司空,鎮壽陽,威名甚重,朝廷疑異之。領軍劉湛,貪執朝政,慮道濟為異;而彭城王義康亦忌之。十二年,上疾,魏軍南侵,召道濟入朝。十三年春,將還鎮下渚,會上疾復作,義康矯詔,召入祖道,付廷尉及子八人并誅之。道濟被收,目光如炬,飲酒一斛,乃脫幘投地曰:乃壞汝萬里長城。魏人聞之喜,自是頻歲南伐。后魏軍至瓜步,文帝登石頭城,望有憂色,曰:若道濟在,豈止此。后義康、劉湛先后以謀逆誅。”《碧血錄》所載古人,均忠介之士,為小丑所謀者,故以“碧血”名錄。道濟炳炳雄光,不免飲刀,是為忠而不善所終者,故宜勾紅。
馬連良排《春秋筆》既畢,以臉譜一事,囑予厘定。予為變舊譜,賦新義:眉中如有龍虎,示其勇,有風云氣象;正額紫膽,中貫金光,示其忠,有耀日精神;大鼻窩取法姜維,圓眼窩取法關泰,所以示其儒而武、勇而忠也。
《桃花扇》之阮大鋮
《桃花扇》阮大鋮臉譜,摹自翁偶虹舊稿 阮大鋮一代才人,而《桃花扇》中派入副凈,勾水白抹子臉,掛黑一字,與馬士英配為大奸小奸;馬士英藍臉黑滿,臉譜各不同焉。《顧曲麈談》謂其依附客魏,廉恥喪盡,后又與馬士英迎立福王,位至司馬;乙酉之變,投誠北庭,道死仙霞。其人其品,固不足論。然其所作諸曲,直可追步元人,君子不以人廢言,亦不可置諸不論也。
阮所作共五種,曰《雙金榜》《牟尼合》《忠孝環》《春燈謎》《燕子箋》。五種中以《燕子箋》最勝。弘光時,曾以吳綾作朱絲闌,命王鐸楷書此曲,為內廷供奉之具;而民間之演此劇者,歲無虛日,可謂盛矣。《春燈謎》以十錯認為悔過之言,今讀其詞,殊不足取,除游街北曲一套外,余皆不堪評論,僅足供優孟之衣冠耳。梁溪夢鶴居士之《桃花扇》序文,亦謂《春燈謎》一劇尤致意于一錯二錯,至十錯而未已;蓋心有所歉,詞轍因之。乃知此公未嘗不知其生平之謬誤,而欲改頭易面,以示悔過也。綜以上所論,可知阮大鋮之文重人輕,早有定評。
戲劇與小說詩歌,是各自獨立的。戲劇是戲劇,有其獨立之意義與原則,不能盡囿小說,亦不能盡囿史事。扮相之審定,尤當以戲劇為中心;臉譜屬于扮相之一種,譜之創造,亦當準此。有人以阮大鋮才華蔚秀,竟勾白臉,作副凈角色,為之呼負負而示不平,予嘗以上說釋之。
簡歸一句總論,《桃花扇》中的阮大鋮是戲劇中的阮大鋮,非花箋麝墨,暈碧裁紅,筆生五色之花,口粲十靈之羽時之阮大鋮也。近與李洪春談及《殺子報》之納云和尚,李君主張僧裝勾粉尖丑臉,予深然之。其唯一理由,即戲臺上的奸夫,丑多生少,不能以“戀奸即潘”四字盡之。戲劇是警戒人的,見奸夫之可憎,而知奸之不可戀也,即此區區,能以“誨淫”字樣誣諸桃色戲乎?阮大鋮之勾水白抹子,意與此等。
《桃花扇》中寫阮大鋮個性,以“偵戲”、“媚座”最透徹,“哄丁”反屬前伏!倦p勸酒】曲子,歌“前局翻覆,舊人皆散,飄零鬢斑,牢騷歌懶,又遭時流欺謾,怎能得高臥加餐”;及表白中“可恨身家念重,勢力情多,偶投崔魏之門,便入兒孫之列,那時權飛烈焰,用著他當道豺狼,今日勢敗寒灰,剩了俺枯林鸮鳥,人人唾罵,處處攻擊”;批曰“邪正關頭,毫厘千里,怕人怕人”。即此數句,已夠一張白臉資格,矧復畫入“戾氣”行中,于“入道”折里,尚有山神夜叉刺挑跌死之余波哉。
《伏虎韜》之伏虎尊者
《伏虎韜》伏虎尊者臉譜,摹自翁偶虹舊稿 自客冬迄今,劇場新空氣中,以猴子羅漢風頭最健。以先之巨顱癡立者,今亦活躍躍大有戲唱!抖肺蚩铡贰妒沾簌i》相繼軒軒,直使人有口皆談羅漢。
而近日看戲,又有一出,雖與十八羅漢直接無關,其中亦以羅漢為靈樞者,即韓世昌、白云生新排之《伏虎韜》也。此劇命名,蓋以悍婦比胭脂虎,伏虎韜即制服悍婦之法。劇為傳奇體例,故開場以神話象征之。先跳胭脂虎形,上羅剎女舞劍追下。下即觀音升座,唱“今日里提破死禪關,托著那妙蓮花愿”住。胭脂虎與羅剎女復有一過場,觀音念“善哉,善哉,羅剎女放胭脂虎下界;從此天下男子,又墜香粉地獄矣”,喚伏虎尊者上。其上場詩頗雄偉可誦,詩為“一拳打倒黃鶴樓,一腳踢翻鸚鵡洲。蒲團可坐不肯坐,興來縛虎南山頭。”其扮相則揉紫臉,畫大眼瓦,勾蒲棒兒眉子,掇胡芽,戴毗盧帽,穿大領長身僧衣(飾此者為趙小良)。至第四場,復洗去羅漢臉,重新靚裝,掛黑三,戴忠紗,而為馬俠君馬學士焉。按劇情言,馬俠君即伏虎尊者降胎轉生,所以借其力而伏軒轅妻者。軒轅妻無疑是胭脂虎一轉。其后部馬俠君智伏軒轅妻,即為“伏虎韜”三字點題,故以一人前飾伏虎尊者,后飾馬俠君,使觀眾知其關系之深。老子猶龍,莊周是蝶也。
予在當場聆劇時,默念昔年演此,伏虎尊者或系戴羅漢頭形,既富瑰峨,復資經濟。及歸查所藏臉譜,確有《伏虎韜》伏虎尊者一幅,系用油紅加黃混合揉臉,另畫出大眼窩,眉與胡芽均以黑紫泚形,金色勾斑點,正額三顆舍利子,大嘴岔,鼻間有性紋,此性為伏虎之性,且耳綴金環。逆料扮相亦必講究,比不似今之文縐縐的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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